胡晓军
白坚老师是我的大学班主任,从报名这天起,到毕业那天终,整整四年。毕业后见过面,算来共有三次。长长的四年,短短的三次,便是我与白坚老师的全部缘分。微信问候是多的,但微信再多,也是不能算的。
第一次是毕业当年,去录取单位报到。我提早半小时到,就在大楼前的花园里等他。初秋的午后,草绿枫红,在阳光下亮得耀眼。他远远地走来,脸上的笑意与白色的短袖,在阳光下同样耀眼。上了楼,他对主任说了一大通我的好话,却不等主任说几句,便匆匆告辞——附近还有一位毕业生等着他推介。这件事,我依然深深地记得。
第二次是十多年后,到他的府上拜年。出门时,他送我一本书,叫做《怎样打孩子》。书很薄,里面写了他与爱子十几年里的几十个趣事,主题概言之,是“父爱的烦恼与快乐、父子的矛盾与和解”。文章短,每篇都很新鲜有趣,还卖了不少关子、出了许多反转,行文风格与他的教学方法完全一致。这本书,我依然好好地存着。
第三次是再十年后,参加他的新书推介演示会。凭请柬领了一套六册《大鼻子李教授·新体验作文》,才知白坚老师退休以后,专事中小学语文教学,尤其是作文。老实说,这个外号名实不符,应该是出版商为了吸引孩子们,硬把他的鼻子变大的。活动已经开始,满场挨挨挤挤,嗡嗡闹闹,气氛很嗨。我只能挨在大小孩子们和家长们的背后,远远地听着课、翻着书。有些无聊,便在手机上写了副对子:“二十年前,老师尚无大鼻子;十八岁半,本人还是中学生。”
不消说,作文是语文考试的分数大户,向有“得作文者得天下”之说,市场需求极旺,辅导生意极好。但以大学教授之尊来教小学生,恐怕只有他一位。听他说,他的课不仅开遍了内地,还讲到了海外;他的书也不止这一套,而是林林总总十几套,可见被认可和受欢迎的程度。
老师辞世的消息是在同学微信群里看到的。初时不以为真,旋即意识到与他又是十年未见,而前三次的心照定格从未更新的缘故。三个月前,春节前夕,我曾向他问候,微信回复是好的,但微信再好,也是不能算的。一惊未消,一憾已起——此憾缠绕数日不能排遣,某夜沉睡得了一梦,怅然若失,又怕有失,作诗以记——
中宵得梦到天明,斯事近真犹可惊。
还是那间老学院,皆为本届大同庚。
二三粉笔待书壁,千万空铃催课声。
翘首探身纷论议,徒然苦等李先生。
我在网上搜寻白坚老师的文章。读了几篇,才明白他把学生“越教越小”,不是临时起意,更不是顺势跟风,而是教学经验所致且有理论所命的。他写道:“到目前为止,语言文字仍是信息传播之最基础、最主要、最精确和最完善的形态,其过程也主要表现为文章的吸纳和输出,即阅读和写作。”语文教学的意义,正是通过“文章的内涵教育”,担负起“传授学生获取和输出信息的能力的重担”。正因此,作为“输出信息”的主要形态,作文的重要性岂止于学业、岂止于应试,而是关乎育人之本。正因此,教大学生太迟,教中学生也迟,教小学生才不迟。
然而教小学生是最累人的,除了智慧,还有体力,更要勇气。他对记者说:“我之所以有勇气从大学生一下子沉潜到小学生,是为了实践一下我的写作教育理念。”这表明,同样是让孩子们写好一篇作文,他与大多数老师的目的貌似相同,立意却不在一个层次上。
我还找到了一段白坚老师的录像。这是一堂教学示范课,听众分两拨,左边清一色“红领巾”,右边一大拨语文老师。白坚老师穿着整齐、精神饱满,板书漂亮字字醒目,嗓音嘹亮声声入耳,说得大小听众频频点头,时时发出笑声。镜头摇动,我发现摄影师也在一旁笑得正欢呢。
白坚老师讲课不用稿子,不看提示,内容灵活,互动随机。然而万变不离孩子们所熟悉的、所感兴趣的东西,为的是提高他们的生活观察力、激活他们的表达冲动感。他的讲课犹如一棵圣诞树,主干细而坚挺,树叶丰而蓬松,上面缀满了一个个小物件、小谜题、小游戏和小故事,他循循善诱地让孩子们去描述,去猜测,去想象,随即作评:一般的“好”,略好的“妙”,很好的则“了不起”,为的是奖励他们的独立意识和创新思维,并在作业中发挥、体现出来。我感到,那些心理学、行为学、成长学的喑哑理论,在他的话里、眼中和身上,居然亮得耀眼。
白坚老师是智慧的。这智慧就在于不可为处之可为,并以可为影响不可为。他不会对抗应试的威权,而是试图调动应试的理念甚至取向;他不会反驳家长的功利,而是设法用他们的爱心改善他们的情绪甚至态度。当然了,这些是否达成,全要看他能否让孩子们获得高分、能否让家长们最终满意。这并不是反对威权和功利,也不是满足威权和功利,而是软化威权、淡化功利。即便如此,理想还是太远,直观的好处还是要经常兑现的。他经常对孩子和家长们说,第一段必须写得“不一样”,最好“很不一样”,因为阅卷老师主要就看第一段,若第一段满意了,就算后面拉垮,打分也不会太低。
我把屏幕隔成两个框,左框写文章,右框瞟视频,虽然键盘始终打得噼啪响,但我的注意力几乎都在右框。白坚老师正带着孩子们做“大脑保健操”,只见他左手道具、右手话筒,绕场而行,孩子们被他的言行带动,很快不再扭捏,踊跃发声。视频帧数很低,但模糊的图像反使他看似年轻。但录制的日期不会骗人,算来他已是七十虚岁的老人了。我发现他不仅是在教书,而且是在演出,就像一个好演员把自己彻底代入了人物、放进了剧情,忘我地演出。这种教法既费力又伤神,是不给自己一点余地的。回想大学四年,原来他向来如此,不但向来如此,而且愈发如此,只是年纪不饶人,他足足老了三十几岁,而他的学生都只有十几岁……下课铃还没有响起,视频已戛然而止。这时候,我心里一酸,眼眶一热,眼前忽地模糊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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